告白
他們戲稱他為情書磁鐵。
從國小開始,一封封情書四面八方的出現在他的生活裡。有時塞在門鈴旁那生鏽的磚木色信箱裡,有時夾在厚重無趣的課本中,有時遺失在學校抽屜的角落旁,有時滾落在他那瀰漫著汗味的鞋櫃裡。那群愛慕者裡,大多是為了他那俊俏的臉蛋。也有人欣賞他那優秀的腦袋,或仰慕他的性情。有些則沒有任何理由,或許只是跟隨潮流,錯覺將敬仰認定為愛情。
他將這些當作玩笑,一種遊戲。不曾衡量過自己的行為所造成的傷害。他與朋友玩的不亦樂乎,沒有任何事情比這遊戲更新奇有趣。他們圍成圈,朗讀這些人的心意,像唱歌,笑聲迴盪在靛藍的天空下。脫出的文字宛如顫抖的枯黃葉片,旋轉木馬般順著風向,脆弱的身軀化解為砂礫,像灰骨,灑落在他們乾淨的白襯上。他們揣摩送信人的內心世界,替他們的故事添加更多的細節,像滾雪球,或膨脹的褪色氣球。有時,他的朋友會拿起信上的內容,與他對照,然後大笑。啊哈!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啊。群中的一位朋友會這麼說,這時他也跟著大笑,像剛分享一個毫無意義的秘密。
他們拿著掃把互相追鬧,甩著水龍頭滾下來的水珠,無視老師的叫罵在冰冷的長廊上馳騁。休息時間的交談,男女混雜在一起,浮游在悶熱的空氣中的言語,如魚悠閒的在水中擺動般優游自在。放學時,他與朋友們一道走回家。偶爾,他們會晃到附近的書店,指尖滑過一排又一排,色彩繽紛的漫畫。如果有零用錢,就去吵雜的店面打電動,聽著錢幣互撞的叮噹聲,或到陰暗的租書店裡,借走發出霉味,紙張泛黃的漫畫。有時他與幾位朋友的身軀擠在僻靜的巷弄中,奔跑著,比賽誰會先抵達出口。他們總在拐角旁那間沒有名字的雜貨店裡買冰品,嘰嘰喳喳像過動的小麻雀。有時他獨自一人漫不經心的哼著歌,搖搖晃晃的踏在迷失於過去的鐵軌上,穿過芒草道路經過寧靜的住宅。
升上國中後,教室的空氣出現了細微的變化。他們從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蛻變,或暑假過後出現的陌生人身上,忽然察覺他們是不同生物。剛開始他們大叫大嚷,像平常,開著玩笑,直到這些玩笑不再有趣。他們一哄而散,自然發生的事,像斷落的風箏,男女之間出現一道隱形的溝槽,隨時可以跨過去,卻不如從前,滑溜溜的像半透明的蛞蝓。
他與朋友依舊像毫無憂慮的孩子們嘻鬧著,收到的情書不曾減退。他在朋友身上嗅到某樣不曾出現的氣味,生疏,新穎。逐漸的,不知何時開始,他的思考跟不上身旁的人,像是他的時間與那些人的時間不同。跑得比較快,或者比較慢。他與朋友,或者是任何同年紀的人,說得是同一種語言,但又像與外星人溝通般難懂。他們談論著新漫畫,或廣告裡的女演員,或任何在他們日常生活中所發生的趣事,這些題材都沒能吸引到他。他的朋友結群參加學校的社團活動,他試圖跟隨,可沒辦法真正融入他們的團體裡。他換了朋友,以為這樣就能改善他貧瘠的人際關係,卻發覺這樣的改變沒有為他的生活帶來多大的差異。他比以往敏感,更加暴躁,對於任何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或任何發生在他周遭的事物,感到厭惡。他不明白根源出自於哪裡,只懂得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說話,怒視著深綠的黑板,或窗外的世界。有時,他會將這些怒氣發洩在他執行的工作上,或對一些字詞過度反應,說出不該屬於他的想法。他感到焦慮,知道自己離人群越來越遠,卻不明白該怎麼做才能阻止自己不成為一台脫軌的火車。
在國二那年,他明白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被人群排擠在外,像一位異鄉人。每個人看他的眼神不同,與他對話時,口吻生疏,像隔著霧般模糊不清。他們嘻笑著說女孩總是圍著你轉,語氣帶著一絲責備。他們說他不用努力也能得到好成績,語氣帶著一絲嘲弄。人們在他身上掛了許多標籤,不曾試圖去理解真正的他,或明白有些東西只是與生俱來,不是他願意如此。他不想怪他們,因為他也是如此,只注意著外表投射出來的模樣,又不願投降,到頭來只有他一人受苦。下課時,他獨自一人背著書包,騎著腳踏車,乘著風滑行在斜坡上。偶爾,他若有所思的踩在生鏽的鐵軌上,不再哼歌,因為那毫無意義。他將自己埋進屬於他的世界裡,不再願意拿出情書與朋友分享,收到的信函撕成千萬片碎花,不肯理會他人的感受。
國中的第三年,他的座位從第四排往後移了兩排。他的聲音變得更低沉沙啞,像許久沒有使用的收音機。他的制服變緊了,常常習慣性的拉一拉過短的袖口。班上的人討論著升學以及未來,那些在他眼裡都是遙遠的事,與他沒有關係。他交了新朋友,一些對現狀不滿,對各方來的壓力感到厭倦,或純粹的只想追逐刺激的男女。他們翹了無聊的課,飛躍無助於他們的改變的學問,成群搭著地鐵到繁華喧雜的鬧區打發時間,或嬉笑找好吃的東西。他的第一根菸,第一次的偷竊,這一切都發生在這一年。他將漆黑的頭髮染成像黃沙般的色彩,混著少許朱紅的髮絲,不再對外表下功夫。學校要求他去輔導處報到,針對他的近況,以及走下坡的成績,都是些他覺得無所謂的事情。老師慎重其事的表情,勸告的話,都沒能改變他不在乎的態度。他明白,學校只是不希望失去他這麼優秀的學生,對於他內心的掙扎不感興趣,就如大多數的人一樣,只想要修飾漂亮的表面。假如他不是個聰明的好學生,那麼大人在他身上所花的心思則會不同。大家都是偏心,因為可以使用的精力與時間太少了,不夠分配給不值得他們花心的人事物。
他以為他的新朋友理解他,因為他們內心的缺口是如此相似。過了寒假,就只剩下一半的人,繼續這不知到底是為了什麼的反抗。最後這些留下來的人都離開了,唯獨他不願聽從大家的勸導。他們要他放棄,因為你沒有能力與未來作對。霎那間,他看清了這些人的膚淺,明白到自己打從一開始起,就不屬於任何地方。他不怪他們,因為他們不過是一群無法抗拒的螻蟻,只是對於這些人感到失望。其實他知道,這場戰爭的輸家是自己,因為他也是一樣無能為力。但他不願服輸,如曾經是他戰友的那些人一樣,自以為是叛逆,最終只是假裝。唯有親眼目睹這場戰爭的最後結局,他才肯放棄。
暑假過後,他重返國三的生活。他被分配到的新座位在窗口旁,沒有風,因為學校沒有多餘的錢補修打不開的窗戶。他變得容易發呆,或在課本的角落上畫些無趣的塗鴉。許多關於他的謊言,一些無意義的話題,在同學之間流傳出去。這些他都毫無知覺。去年的革命已對他不具有任何意義,他對生活不痛不癢,任何事情再也引不起他的興趣。過去所發生的事像是一場夢,忽遠忽近。僻靜的巷弄,生鏽的鐵軌,朋友成群的身影,吵鬧的笑聲,起了毛球的黑色制服,翻到破舊的漫畫,煙味,食物的味道,這些東西像逐漸消失的色彩,遲緩的退到影子達不到的地方。最後留下來的,是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教室,灰色的臉孔。所有一切都失去了它的意義,成為一個個變質的畫面。
讀書對他來講是件簡單的事,像吃飯,或者是睡覺,只需理解隱藏在它核心中的運作方法,就能像呼吸般得心應手。學校對於他安分的狀態感到滿意,放任他不健康的心理繼續沉沒於泥沼中。他順利的考上高中,新學校離他的家相隔了好幾個城市。他搬離從小住到現在的家,住進一間潮濕、霉味重的小房間,離新學校只需徒步十五分鐘。
他將頭髮染回原來的顏色,只留下幾束深紅的髮絲,像剪不斷的紅線。新生活,新面孔,新開始,一切是如此不同,他卻見不到任何與過去有所差異的地方。他開始打工,在一家明亮的便利商店當收銀員。平日,他踏在柏油路上的腳步緩慢。打工的那天,就騎腳踏車去上學。在工作上,他學會微笑與忍辱,將真正的自己埋入一層又一層的謊言裡。他漸漸明白,事出必有其因的道理。大多時候大家都一樣,無力改變,只要抱著事不關己的態度,那麼一切不公平的事將逃離而去。
他避開任何同學喜歡的地方,像是瀰漫著香味的咖啡廳,精緻的蛋糕店,娛樂場所或書局,以及所有廉價親民的連鎖店。他站得遠遠凝視著他們年輕的背影,像孤傲的白鷺鷥,或低著頭迅速的走過去,像受到攻擊的鴕鳥。
他在新學校認識一些人,自然而然的,像磁鐵吸引般。他與那些人的關係,如平日交出去的功課,沒什麼大不了。他學會聆聽。他學會觀察。大多時候他沉默著,帶著淺笑,偶爾發出些意味不明的單字。若不是什麼危險的話題,他會加入討論,依人愉快,依人憤怒,情緒隨著人群,像海邊的波浪高低起伏。他想這是最好的待人處事法。既不傷害別人,也不傷害自己。
打工了半年,他拆開第一封許久沒有觸碰的情書。他總是獨自一人坐在學園的石磚圍牆角落旁的榕樹下閱讀這些信,心情好時,會為這些他一點也不關心的人寫一封答覆信。他的字端正地站立在白紙上,每一撇每一畫猶如用尺量出來的。封印在信札裡的文字時如熱氣般蒸發於大氣中,偶爾固執地黏在秀麗顫抖的字跡上不肯離去。那要端看寫信人的用心,他想。只要能找出隱藏在文字底下的訊息。
但他在那些信裡找不到什麼。除了空虛的愛,像透過骯髒的玻璃所投射的世界。
他將函件撕成細小的雪花,滑過指間落入學校的馬桶裡。死去的文字宛如水彩畫上的天空,色彩渙散於晦澀的流水中。他想,人們在他身上看到的,也許是他未曾覺察的本質,或者只是出於他們那自以為是的解讀。他有時覺得自己就像是個難以歸類的展示品,總是隨著不同的角度變化,早已分不清哪些部分是自己的。
他扭開洗手台上的水龍頭,沁涼的水籠罩冰冷的手,目光黯然地凝視著蒼白的面孔。有什麼東西飄過,閃光般一溜煙的跳走,又像緩緩挪動的雲群留下淡淡的痕跡。他沒辦法描述那種感覺。是困惑,還是對於未知的恐懼?或許只是附在信上的想法逐漸滲入,在他內心起了變化,蒙上一層陰影,腐蝕曾經屬於自己的東西。
在高中的第二年,生活安然無事。他的小空間不再屬於一個人,新室友是一位話很少的大學生,這對他來說無所謂。大多時候,他的日子由吃飯、睡覺、讀書、打工構成,像被設定好模式的機械。他不討厭這樣的生活,只是偶爾,心血潮來時,想改變這似乎過分封閉的生活方式。他強迫自己順著幾位同學,塞進人擠人的公車,參加一些他沒有興趣的聚會。剛開始的不適,最終成為一段不曾發生的過去。
或許那些喜歡他的人從他身上看到什麼,一抹光,一個感觸。他們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卻不知道他什麼也給不了。沒有人發現他把自己藏在幽暗無光的空屋裡,透亮的眼睛觀察外面的世界。像個封閉的烏龜。他們說,你真容易跟別人打成一團。卻不明白這只是順其自然發生的事實。他什麼也沒有做,那些人就自動貼上來。他只需作幾個小動作,面帶微笑,微微點頭打個招呼,說說幾句話,那些人就將他當成腹心之友。他們看不到隱蔽在笑臉下的不關心,內心深處的孤寂。當他情緒不穩時,只有脫離人群,才能找回遺失許久的平衡感。他有時忌妒那些人,為了一些芝麻小事苦惱,有分甘共苦的朋友,不用獨自一人想著永遠沒有解答的問題。
偶爾,他會啟開窗戶,幾公分的縫隙,語句從他口中飛出,像一隻隻拍動著翅膀的烏鴉。只有那時候,埋葬在體內的想法會不受控制的從他的雙唇間隙滾出,彷彿秋天的落葉在空中飛舞。它們撞上聆聽者時,散成千萬個玻璃碎片,金光閃閃的有如人魚的淚水。沒有人理睬時,他將它們拾起,收入心臟裡的百寶箱。
他想,所謂的言語也不過如此。它們在腦裏拼湊成一個模糊的實體,迫不期待的想逃出這個世界。它們扭動著豐滿多彩的軀體,生命卻如蜉蝣般的短暫,一旦得到自由後,奪目斑斕的身軀將染上死亡的氣息,化為枯燥無趣的灰塵散落在閃著弱光的微粒中。有時候,這些思想不願與死亡共舞。它們將自己變成僵硬呆板的坦克,以語句為砲彈,個個打在領聽者的身上。心情好時,就會輕柔如蜻蜓點水,在那些人的心中漾起縷縷漣漪。
偶爾,他獨自乘著火車,窗外的景色一個接一個替換,直到深色的藍海沉入他眼裡,他才回神,在不知何名的車站下車。藍色的帆布鞋踩在小鎮的石道上,輕如羽毛,像所有壓垮在他肩上的無形之物脫離他去。他聞著大海傳來的黏膩與鹹水的味道,喜歡在夜間沒有人的時候,領聽著走在砂礫上發出的聲音。慵懶的燈光覆蓋在他身上,像時光機,帶領他的心思前往被他埋在角落的記憶。白天充斥耳裡的交談聲,以及任何不自然的聲音,像退潮的海浪般的逐漸逝去。
未完於20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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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該講的都講完了,繼續寫下去只是在拖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