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可的名字
拉可不喜歡她的名字。非男非女,不上不下,既不可愛又不帥氣,是個令人猜不出來性別的名字。以前拉可並不在意,或許該說她對於自己的名字感到驕傲,甚至為此與村裡的男孩大打出手。村裡的男孩會在她身旁打轉,語笑喧譁的問,為什麼妳的名字就這麼的與眾不同呢?是因為妳是那奇怪巫師的女兒嗎?女孩們會遠遠望著她,在她們以為拉可看不到的地方低聲私談的互相咬耳朵。她們說,拉可一點也不像女生。女孩就該有女孩的名字,就連討人厭的村長女兒阿迪娜都有個比妳可愛許多的名字。
那又如何呢?拉可不愉快的皺起眉。她不討厭這個名字,因為這是一月先生替她取的。一月先生雖然很聰明,卻少根筋,缺乏一般人所應具備並且瞭解的生活常識,可比起小村裡那些不成熟的討厭鬼,拉可更喜歡窩在家與他一起。拉可對於自己父母的印象很模糊,在她被一月先生撿回家時她也不過才五歲,於是她就像剛出生的雛鳥,認定了打從有記憶以來就認識的一月先生為最親近的人。
拉可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但也許是年紀的關係,或許是這些感情只是藏在心裡最深處的角落,她開始會對一些字詞敏感,偶而偷偷觀察著別人對她投來的眼色。拉可再也不像以前那般喜歡自己的名字,那名字帶給她的種種困窘令她厭煩。
在她剛剛邁入第十二次的春天時,一位吟遊詩人抵達家附近的小村莊。他帶來從各地蒐集的傳說與值得歌頌的大事,在村裡彈奏著手上的樂器,用那充滿感情的歌喉收買村人的錢包。那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女孩們竊竊私語,說。那是個多聞討喜的大哥哥,男孩們大聲交談,說。
拉可在運送村人指定的藥草時,見到了這位近日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閒聊的中心人物。拉可認為自己不會對男人動情,因為她可是拉可!跟村莊裡的那些俗氣女生不一樣。但當吟唱詩人對她笑了一笑時,拉可還是忍不住微微臉紅。她對自己說,這不是一見鍾情,只是女孩遇上充滿魅力的男性所有的正常反應。這樣一想拉可覺得心裡舒服多了,突然想聽聽吟唱詩人的歌唱表演。她慢手慢腳,帶著興奮又羞澀的心情靠近他。拉可發現與她有同樣目的的女性,表情舉止千百萬種,有些保持著毫不在乎的態度,有些則露骨的面帶輕佻嫵媚的微笑,有些則羞答答的宛如遇見處女的獨角獸。
男人的歌聲沒有拉可想像中的娓娓動聽,可詩人帶來的故事卻十分有趣,獨特的渾厚嗓音清脆悠楊,是令人聽了很舒服的聲音。拉可對於吟唱詩人的歌詞內容感到好奇,幾乎是用比逃跑中的獵物還要快的速度在發問。男人很有耐性的一一回答她,這倒是引來了其他人,尤其是女孩子,懷著敵意的幾道眼神。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呢?」最後,男人問。
「拉可。我就住在村旁的森林裡唷!」拉可仰起頭,自信滿滿的回答。
「拉可啊,真是個活潑的男孩呢。」他笑道。
拉可如中了石化魔法般的愣住了。她認真思考是在哪個地方錯誤,才會誤會得如此離譜。
「拉可是女生喔!」有位村民如此說。
男孩們放聲大笑,女孩們掩口暗笑。拉可感到好丟臉,就連她小時候尿床都比不上現在這麼丟臉。她的臉蛋就像會發光的紅蘋果,半氣憤半羞愧的怒視著那些人。
最終她還是動手了。又咬又打的像個得了瘋狗症的野狗,男孩們又吼又叫,女孩們如被嚇壞的小兔子般的東奔西跑。結果是一月先生聽聞傳言而跑來強制性的拉走她。拉可想,幸好那位吟唱詩人不是當地人,但今天的事不知會不會被他作為下個作品的靈感來源呢?
拉可的頭髮被人扯得亂糟糟,隱藏在那頂皺皺的帽子下。她的衣服有幾個破洞,手腳與臉上傷痕滿滿。就如剛與魔獸戰鬥後的士兵們那麼的狼狽。拉可不高興得嘟起嘴,心中的那股憤怒揮散不去。她討厭自己的名字。鐵定是那令人誤會的名字才會被看成男孩子的。
有人說姓名與性格有著很大的關聯。拉可想,她之所以比起女孩更像男孩的個性,也許就是拜這名字所賜。如果她的名字更女性化,如果她的名字是代表一些美麗的花草,或許她會成為一位賢慧溫柔的淑女吧。
「一月先生。為什麼你要替我取名為『拉可』?」她口氣不佳的問道。
「因為啊,」一月先生答,「在我來的地方,拉可是『湖』的發音唷!妳不喜歡湖嗎?」
如果說剛才發生的事件是導火線,那麼一月先生說得這句話就是最後引起爆炸的那把火。拉可覺得她現在的心情可以用一座許久沒有爆發的火山,在幾百年後突然噴出大量的岩漿來比喻。
啊啊!居然這麼隨便?!明明知道一月先生本來就沒常識,但拉可還是覺得這個人簡直太不可思議。
拉可甩開了一月先生的手。「我要離家出走!」她說,頭也不回的往森林深處跑去。拉可聽到一月先生在她背後喊著,對她說記得要早點回家。
拉可感到胸口裡的那把火燒得更旺,情緒就如一隻無法控制的狂馬,直直奔向危險的懸崖。她完全忘了其他感情的存在,好似在她身上只留下了無限濃厚的憤怒籠罩著她,找不到發洩的出口般的在她身裡四處竄動。
拉可的耳邊傳來風吹的咻咻聲,頭頂上的陽光透過綠葉叢林玩起追逐遊戲。一隻灰松鼠穿梭在樹梢間,展現出比馬戲團表演者還要高等的跳躍技能。她喘著氣,鼻子似乎能聞到昨日雨後留下的露水味道,淡褐色的長統靴踩在潮濕的泥土上,一個個清晰又模糊的腳印跟隨她的身影。她的經過不時驚嚇森林裡的小動物迅速逃離,但拉可根本不想去理會牠們。
拉可不斷的奔跑,好似沒有將來般的用盡全力的奔跑,直到她的肚子發出呼嚕的抗議聲。於是拉可停下來,突然間覺得雙腳重如鉛塊,小腿上的肌肉又腫又硬。周圍的樹林濃密到連小鳥休息的空間都不留,也分不清現在是日還是夜。拉可後悔自己沒有先回家準備好行李就離家出走。不過人在氣憤中總是腦袋不怎麼靈活。
她拖著力氣已所剩無幾的雙腿,找到了一些勉強可以算得上是食物的植物,算是暫時餵飽了自己。平常被一月先生半強迫學習的知識在此時派上用場,拉可不知該感到慶幸還是欲哭無淚的無力感。
拉可隨意找了個可以藏身的地方當今晚的房間。夜晚的氣溫遠比白日還要低很多,拉可挪了挪身子,為了取暖而試圖把自己縮得更小。
除了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以及貓頭鷹一搭沒一搭的高昂鳴叫,便是一片死沉沉的寧靜。
一月先生根本就不在乎我。拉可嘔氣的想,突然間憤怒像漏了氣的氣球洩下去。寂寞取代空出來的位置,拉可有那麼點想念一月先生。但也只是那麼一點點。因為自尊心作祟,拉可沒有原諒一月先生。寂寞過後由惆悵接手,拉可不知自己終究歸屬何處,也不知唯一的家人是否真的在意她。她突然想起納雅小姐,那位總是帶著打從心裡來的親切微笑面對她的美麗大姐姐。如果撿到她的不是一月先生而是納雅小姐的話,故事走向會不會就變得更美好呢?
她睡得極不安穩,雖然沒有做噩夢,但她總是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夜晚的森林宛如調皮的精靈,無聲無息的對著她的耳傳達支離破碎的訊息。拉可醒來時黑眼圈掛在蒼白的臉蛋上,全身痠痛的每動一下就如骨頭要散去似的,比打過任何一場架後的模樣還要糟糕。
她想,自己會不會就這樣老死在這裡?不禁悽悽惶惶,再次對自己的遭遇感到悲痛欲絕。也許她是該回去了,但想起一月先生過去的總總一切,拉可心頭裡的那把快滅去的火又一度燃燒起來。
不。現在回去就是認輸。拉可可以想像一月先生看到她時的神色,毫不在乎,好似離家出走這件事只不過是天天發生的家常便飯。大人總是這樣,不把小孩的心思當作一回事,一月先生只是比那些大人的等級更上一層而已。
拉可的手指又凍又冷,像裹著一層霜。早晨的空氣中帶著濕氣,好似時間靜止般的,冰凍了森林裡的所有物。這份寂靜比夜晚那種寧靜更加可怕,拉可突然覺得這世界上只剩下她一個人,空虛的聞不到其他生命的味道。拉可不禁抖了抖身子,只想裝睡只想裝死,沙漏的流動緩慢得令她受不了。
昏昏沉沉中她似乎真的睡著了,夢裡有還沒收拾的餐具。陽光透過窗簾薄布照射在一月先生上,臉蛋的輪廓如霧般顯得朦朧不清。她從來沒見過一月先生憂慮的模樣,但不知為何她就是嗅到一絲擔心的氣息。令人安心的藥草味瀰漫著整個房間,那是拉可熟悉的味道,一月先生身上的味道。
「一月先生,」她說,卻發現她的聲音上了鎖似的發不出來。對方看不到她。拉可在夢裡只是個路過的旅客,幽靈般的存在。
「拉可。」一月先生那低沉穩重的聲音傳到她耳裡,拉可突然覺得沒那麼生氣了。「拉可。」暖和的手指尖突然觸碰她的皮膚,拉可像是被獵犬的吠叫聲嚇到的小動物猛跳起來。
「唉啊。居然睡在這裡呢。」一月先生滿不在乎的笑容出現在她面前。
拉可驚得下巴合併不起來。她滿腦子塞滿著『為什麼』這三個字,其他資訊什麼都裝不下。
溫暖的大手摸著她的頭,把她的頭髮弄得更亂。一月先生的手乾乾淨淨,像藝術家的手指細細長長,拉可這時想著這些有得沒有的,以及她那什麼時候掉下來的帽子。
「我們回家吧。」一月先生說。
拉可咬著下唇,撇過頭不想讓一月先生看到她的表情。她的小手握緊了一月先生的大手,心頭那份不知何來的憤怒與悲傷,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
每個禮拜固定一次來家裡採購的納雅小姐坐在他們家雜亂無章的客廳裡,眼神清澈的宛如剛出生的嬰兒,又如賢者般的充滿智慧。納雅小姐哼著歌,修長白皙的腿如盪鞦韆般的前後擺盪。她望著一月先生漂亮的手指頭,抓起擺設在櫥櫃上瓶瓶罐罐的彩色碎片,最終讓它們在其他各式各樣藥草的混合下施展它們獨特的功效。有時變成了容易吞嚥的藥水,有時成為色彩濃厚的藥包。一月先生說,他永遠不知道這些藥草最後會成為什麼模樣。這些藥草有自己的意識,它們會在工作桌上跳著令人難懂的古老舞蹈,唯獨一月先生能夠理解隱藏在這些外表下的艱難歌鳴。
「拉可。」納雅小姐說。「你想知道自己的名字代表什麼嗎?」
拉可正在洗碗的手停下來,瀑布般的水流潺潺,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泡。
「拉可,代表著歡樂。」她說,音調輕鬆愉快,尾音似乎微微上揚。納雅小姐舒服地瞇起眼,那頭已過胸部的長髮滲著與她的名字相同意思的靛藍海水色。「一月先生是希望妳能活得快快樂樂,生命中充滿歡笑唷。」
她聽到一月先生輕咳一聲。不知是納雅小姐的話傳入他耳裡,還只是個毫無意義的音符。
「為什麼他不說實話?」拉可問。
「因為,他是男人啊。」納雅小姐答,笑容神祕莫測的宛如說了個只有自己明白的秘密。
完稿於2013.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