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與白鵝
從前從前,在一個離這裡十分遙遠的皇宮後花園裡,住著一位小男孩。
他有著一頭與雙眼同色的火紅短髮,那顏色實在太過顯眼,紅得宛如血泊般的令人不安。他就像一不注意就出現的雜草,沒有人知道男孩是從哪裡來,父母是誰;男孩背景神秘的令人不敢與他扯上關係。於是人們偷偷地,在男孩聽不到的地方,稱他為惡魔的孩子。
他常對著樹木花草喃喃自語,偶而會朝著天空嘆氣,有時則是望著池塘裡的倒影發呆。大家排斥他,又害怕那紅眼紅髮而不敢趕走他。每個人都希望男孩能自己離開,但男孩哪都不去,一直在花園裡遊蕩。大家只好躲著他遠遠的,心想別惹出什麼事就好。
日復一日,花開了又凋謝,樹葉由綠轉黃,不知不覺地男孩度過十二年的春夏秋冬。
有一天,另一個男孩來到他身邊。他的身子挺得直直,雙手交叉在胸前,像個充滿自信的大將。花園裡的男孩正和噴泉裡的小鴨玩耍,對方的黑影嚇走了他的玩伴。男孩抬起頭,雙眼正好對上那不懷好意的碧眼。
「惡魔的孩子,這是我的花園!」他大聲地說。「我不准許你留在這裡!」
「為什麼?」男孩傻楞楞地回道。
「因為我是王子!」他說。「而這是屬於皇宮的花園 !」
男孩不作回答。這個事實使他一時間忘了說話的能力。沒有人告訴他這座花園是屬於某一個人的。男孩一直以為這是他的家,而他很理所當然的住了這麼多年。
那我今後要去哪裡?男孩心想,不捨的眼神掃過曾經是他的家的這座花園。他雖然說不出那些花草的名字,卻能記得每朵花的模樣,每棵樹所在的位置。他摸摸腳下的草皮,蔥綠色地小草摸起來軟軟刺刺的。男孩深吸一口氣,空氣中的那熟悉的味道令他感傷。
王子看男孩那模樣,突然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他原本想證明自己很勇敢,就像父親身旁那披著火紅披風,手上拿著一把閃亮地利劍的大將軍。但他並不想令任何人陷入難堪,因為那樣是不對的。一個真正的王子不應該因為私慾而傷害別人。
「不過,你如果當我的園丁,我可以勉強讓你留下來。」王子特意強調了勉強這個詞,好似在說他在施恩,而不是因為他良心不安。
男孩聽到最後那句話,破涕為笑。王子盯著那雙酒窩,不自覺得也跟著心情愉快起來。一點也不像惡魔嘛。他心想。
「那你會來看成果嗎?」男孩問。
「那當然!」王子說。
王子沒有忘了他的諾言,一有空就往後花園跑。他會帶給男孩禮物,有時是遙遠國家送來的動物,有時是鄰國貢獻的奇物,有時是兩手空空的,只帶來他遇到或聽到的有趣事。還有好吃的食物。
王子會陪男孩聽畫眉鳥唱歌直到睡著,會與他研究俄羅斯娃娃身上的圖紋,會告訴他歷史老師那一生氣就翹起來的鬍鬚,會笑著看他吃得嘴鼓鼓的模樣,會認真聆聽男孩說話。男孩驚覺到,他以為自己習慣了一個人,但他實在是太寂寞了,王子的出現令他不想再回去過去那樣的生活。他總希望王子能待久一點,因為他太喜歡跟王子在一起的時刻。
但王子的父親可不認為這是什麼好事。剛開始他抱著不惹事的心態冷眼旁觀。孩子總是對新奇的事物有興趣,就如那些異國送來的怪東西一樣吸引著王子,但這種喜歡是不會持續很久的。瞧瞧那隻孔雀,漂亮的羽毛已經不再引起王子的注意。看看那小巧的貝殼,海浪聲已傳不進王子的耳朵裡。
可這次不同,他的孩子似乎在男孩身上找到什麼。這種喜愛維持了一年還沒滅去,甚至更嚴重。國王不喜歡這樣。於是國王開始干涉王子的去處。他把王子關在房間裡不讓他出來,他派人監視王子的生活,他排更多活動與課程令王子沒有時間去看他的朋友。
這些阻礙使王子更加不聽話,更想念男孩。於是有一天,王子偷偷地去找男孩時(他現在也只能像小偷般的與男孩會面,實在很討厭。),他對男孩說:「我們離開這裡吧。」
「好。」男孩答道。他想,只要是王子的要求,他什麼都能做得到,包括離開這他很喜歡的家,離開他所喜歡的這些花草樹鳥。
後花園的圍牆又高又厚,這並不足以燒滅兩人的決心。男孩從小木屋裡搬出木柴,在圍牆前堆得高高。木柴堆在他們爬到一半時轟隆聲地倒下來,兩人摔得星星在頭上打轉。
第二次他們試圖爬上花園裡最高的樹木,卻發覺手完全碰不到圍牆上那粗糙的石頭。
第三次王子從宮中拿了一條繩鉤,甩了幾圈掛在圍牆邊緣上。他們這次很順利得逃了出去,沒有摔倒也沒有鉤不到的問題。圍牆外沒有護衛,王子拉著男孩的手,男孩緊握著王子的手,在沒有月亮的夜晚下離開他們的家。
可兩個孩子能做什麼?兩人發現外面的世界跟他們所想的不太一樣,沒有滿地的食物,人們也沒有那麼的親切和藹。逃了一天一夜,他們又餓又渴,沒離城堡多遠就被國王派出的追兵抓回去。
國王面對他們時,臉上毫無表情。國王的眼神可怕極了,男孩不安地挪挪身子,心裡擔心王子會得到什麼處罰。他被請回他的花園,離開前只聽到王子與他父親吵架聲,如冰與火之間的摩擦聲般刺耳。
花園與離開前沒有什麼兩樣,樹木依舊高傲的挺直身子,空氣帶著花香與野草的味道。鳥兒或許少了點,但男孩知道那是因為大多數的鳥都準備要往南去過冬。
男孩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放輕鬆,不要把事情想得越來越糟。好吧。他想。就算怎麼樣,他以前也是這樣一個人過日子,沒什麼大不了。
於是他又回到以前還未遇到王子前的生活。他看著天空發呆,卻發現藍天上的雲朵每個都像極了他朋友的臉孔。他跟花草講話,卻發覺他不知除了與王子在一起的事以外,還能說什麼。他與留下來的鳥玩耍,到最後卻只懂著問朋友的狀況。他嘆氣的次數越來越多,心不在焉的時段越來越長。
王子回到這裡時,男孩正用手指撥弄噴水池的水面。水冰冰冷冷的,他其實應該把手指頭收回來,但他實在沒有其他事可做。鴨子早已飛往溫暖的南方,他只能自己對自己說話,而玩玩水只是無聊下所產生的副動作。
王子拍他的右肩時,他嚇得跳起來,惹來對方大笑。
「啊,你來了。」男孩傻傻的望著他。
「是啊,我回來了。」王子笑嘻嘻地答道。
王子告訴他這些日發生的事。他的劍術進步很多,已經可以擋住老師的攻擊。他的歷史雖然還是不好,不過不會再發生總是把地點念錯的錯誤,就連歷史老師都感動得不斷摸著那短短的鬍子。
他講了很多很多,像是要彌補先前失去的時光。男孩用他那雙火紅的眼睛凝視著王子,突然伸出手,搓了搓王子潔白有如月光沐浴過的臉蛋。
「是真人耶。」男孩說,打斷了王子的話。
「什麼嘛。」對方笑道。
父王說,只要我乖乖學習,他會給我時間來看你。王子離開時這樣對他講。男孩十分高興。至少他們不必再像以前那樣偷偷摸摸的,如同一群不能見光的盜賊。這樣的感覺實在很討人厭。
男孩又經歷一循環的春夏秋冬。現在的男孩已經不能算是男孩,而王子一天比一天高。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時,王子對他說:「我要娶妻了。」
「父王說,鄰國跟我國的關係不好。」王子繼續說,「所以,為了促進兩國的友誼,我要跟公主結婚。」
「公主一定很漂亮。」男孩笑呵呵的說。「故事書裡的公主都很漂亮。」
「誰知道。」王子皺眉,「說不定是個醜八怪。說不定是個脾氣不好的公主。」
「你討厭嗎?」男孩問。
「不喜歡。」王子說,「我對他們說,我想要娶你。他們卻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王子頓了頓,口氣不佳地繼續說,「他們說,王子就該跟公主配在一起。」而不是惡魔之子,他想到這句話時更加惱人。誰是惡魔啊。他在腦裡想像自己鞭打這些人幾千遍,心裡感到舒服一點。
「那我們逃出去吧。」男孩望著他,眼神異常地認真。「在外面,我們可以做我們的公主王子。再也沒有人對我們指指點點。」
王子不作回答,嘴角倒是彎了起來。
他們兩不像上次那麼魯莽。先是規劃好逃亡的路線,接著偷偷準備些路上使用的糧食。他們趁大家熟睡的夜晚逃出城外,在坎坷不平地路道上奔跑著。
王子覺得自己像故事裡勇敢又機靈的義俠,救出公主,脫逃邪惡領主的魔掌。他感到驕傲極了。男孩則笑著問誰是公主啊。我也可以是那個帥氣的義俠啊。
他們這次逃得更久更遠,逃到邊疆時他們為了他們得來的自由歡呼著,相信這次成功了,他們不用再受那些大人的擺布。然而他們發現前面無路可走。國王派出的士兵已在那裏等待多時。
國王依舊是那冰冷如死人般的模樣。「想逃婚?」就連說話的語氣都能使附近的氣溫下降好幾度。
「我不要娶公主。」
「那種事,等你當上國王再說。」國王嗤之以鼻。
「好。等我登位,我會把公主送回家,然後迎娶他的。」王子自信滿滿的回嘴道。「我就可以帶著他去看螢火蟲照亮的夜空,可以帶他去看開著滿滿薰衣草的平原,可以帶他去很多地方,作很多事,而不用再理會你們毫無根據的忌諱!」男孩聽到這,暗忖自己是該笑還是不該笑。無可否認的是,他對王子的提議非常心動,也感到非常地溫暖。
國王發出一道像嘲笑又像是難以置信的哼聲。
他說:「等你更大更懂事後,你就會忘了這句話。」
王子張開口,還想跟國王狡辯,可他想了一想,最後閉上嘴什麼都沒說。
「你等我吧。」他只對男孩說這句話。
那年的夏天王子與鄰國的公主結婚了。公主美若天仙,比王子所看過的任何女人還漂亮。王子有那麼點動心了,但他想,美麗的女人不一定擁有一顆美麗的心。他依然喜歡男孩乾乾淨淨的感覺。
他們見面的次數並沒有改變多少。日復一日,不知不覺得男孩又度過一輪的四季轉變。
國王老了,考慮何時要舉辦加冕儀式。王子雖然變得比以前更忙,但想起他就快要擺脫那些大人的牽制,他就更加努力。男孩卻覺得王子自從娶了公主半年後,一天一天的變了。他不再告訴男孩宮中聽到的趣事,而是談論那美麗又溫柔的小公主。他不再認真的聽男孩講話,而是不斷不斷重複著他正在處理的國家大事。他不再帶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漸漸地待留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還記得那個許諾嗎?」男孩問。
「什麼?喔,當然。」王子有些不確定得笑了笑。
男孩覺得對方是在敷衍他。王子越來越喜歡敷衍他的話,男孩說什麼他只是禮貌性的聽一聽。而男孩也發現,王子對他的態度變得越來越像那些大人。疏遠,困擾以及不想惹事。
男孩開始感到害怕,他發覺王子離他越來越遠,那本是熟悉的臉孔變得越來越模糊,那高大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可怕。他想他應該做些什麼。但男孩發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麼。於是他選擇繼續相信王子。至少這點他應該做到。
男孩傷心極了,發呆的次數又變多了。
王子成為國王的那天是在他十七歲的時候。男孩想,這天終於來了。他很興奮,想送點什麼來恭喜王子。男孩捨不得拔他那些鳥朋友的羽毛,只好作了一個很漂亮的花圈。看著自己的作品,男孩想,雖然不適合送給男生,但王子至少可以送給他那美麗又溫柔的公主。公主如果很高興,王子應該也會很高興。
男孩笑了起來,小心翼翼的把花圈放在一旁。等待著。
等待著。
等到花圈上的花都謝了,草也枯萎了,王子一直沒有來。
男孩想起國王一年前講過的話。也許王子真的忘了他的承諾,他喃喃自語道,望著那已看不出原狀的花圈。又或許王子只是忙到忘了。男孩眨了眨眼,心裡悶悶的很不舒服。
男孩問樹上的鳥朋友,以前都是王子來找他,這次是否該由他去找王子呢?樹上的鳥兒們只懂得唧唧喳喳,像是在鼓勵他也像只是毫無意義的鳥鳴聲。
他想了一想,想了再想。
男孩幾天後出現在皇宮正殿,左右各排一條站得直直的士兵們。他並沒有被擋在外面,只有被那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舒服。他認識的王子就坐在正中央,掛在頭上的皇冠閃閃發光好耀眼。男孩有點看呆了,王子變得好不一樣,發出來的味道跟以前的國王好像好像。
「還記得那個許諾嗎?」男孩輕輕地問。
王子不作回答,只是一臉複雜的與他對望。坐在一旁的公主(也許該稱她為皇后,男孩心想)頂著大肚子好奇地望著他瞧。
「男孩,我並沒有忘記。」騙人,男孩對自己說。但他盡力的保持沉默。「但是,」王子強調這兩個字。男孩發現王子越來越喜歡用這個詞。「要實現很困難。所以,為了要讓那些人對你的偏見消失,宮廷魔法師找到一個方法。」
王子頓了一頓,「你得用蕁麻織成十一件上衣,等全部編織完後,讓十一隻受到詛咒的白鵝同時穿上這些上衣。如果你是惡魔之子,那些白鵝就不會變回原狀。如果你不是,那些白鵝就會變回人。」
男孩發現,從頭到尾,王子的眼神根本不敢放在他身上。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想從他身體裡跑出來。男孩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如果真的讓那東西跑出來的話,他會變得不像自己,會變得更像、更像某種他不想成為的東西。
男孩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嗯,好吧。」他如此回答。
隔日他在花園裡發現到很多很多的蕁麻,以及十一隻靜悄悄的白鵝。牠們既不親近也不疏遠人,那些白鵝就像啞巴,只用著一雙雙深邃的黑眼珠凝睇著他。牠們幾乎不出聲,也不會隨處亂跑,偶而幾隻會抬著頭望著天空,發出聽起來像從心中發出的悲慟的鵝叫聲。
男孩想,這些白鵝跟他好像。被關在這小小的花園裡,編織著一個又一個蕁麻上衣,那裏都不能去。男孩把又刺又硬的蕁麻交錯邊排,任由不聽話的植物刺傷他的手指,讓血沾染了綠色的上衣。他覺得很痛,手卻沒有停下來,好似那些痛楚沒有真的傳到他的大腦裡。
白鵝們有時會走到他面前,看著他手中漸漸形成某種看似像上衣的未完成品。牠們會發出像是代表稀奇意思的聲音,有些還會想用那尖尖的橘黃鳥嘴搓搓他的作品。男孩總是揮揮手趕走牠們,他作這些時需要許多集中力,而他越來越想早點完成它們。
男孩開始替那些白鵝取名字,他已經能辨認出哪隻鵝是哪隻鵝。他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因為牠們不是家畜而是被施下魔法的人,總有一天,等他完成他的使命後,這些人將會離他而去,不會有人記得這段時光。
就像王子一樣。男孩難過地想。
但那些白鵝卻越來越喜歡他,替他取暖似的圍著男孩睡覺,聽到男孩的呼喚聲會呀呀回應,在男孩編織時靜靜地陪著他。
男孩有天發現,他手上編織好的上衣少了很多。好像有人刻意偷走,又有可能只是被老鼠咬了。可是有老鼠會咬到連一點東西都不剩嗎?男孩不得不把失蹤事件聯想到那些一直看他不順眼的人類。
男孩覺得好累。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放過他?也許他不應該去看王子,但如果時間倒轉的話,他相信他還是會做同樣的事。
白鵝們像是感受到他的心情,呀呀幾聲,宛如在安慰他般的用白白的頭磨蹭著他的身子。男孩不自覺得摸摸牠們的頭,嘴角扯了扯,露出一抹很輕很輕的微笑。
男孩學會了把一部分做好的上衣藏起來,只留下一、兩件放在原來放東西的地方。他知道,如果要完成他的使命,就得先學會欺騙。男孩想,何時他也變得跟那些大人一樣?是他不願承認自己本是如此,還是他沒辦法逃離成為大人的命運?
但是如果我是用來保護自己想保護的東西,他不確定地想,那麼至少不會變得跟大人一樣討厭吧?
他編織又編織,雙手因蕁麻身上的刺根長滿了繭,原本細細長長的手指變得又粗又硬。男孩變得越來越沉默,不知不覺中,當他編好了第十一件上衣時,時間已經過了三年。
「我的好友們,我把危險的刺拔去。」已經不是男孩的男孩笑著對白鵝們說。「穿上我做好的上衣吧。」
白鵝們乖乖的排排站,讓男孩替牠們穿上綠得像草皮的蕁麻衣。當第十一隻白鵝穿上最後一件時,男孩等待著,就如那天王子登上位時。
然後跟那時一樣,什麼事都沒發生。
他的臉原本是帶著微笑,一種打從心裡期待奇蹟發生的微笑。可那個微笑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消失。男孩突然間,好像懂了什麼。他感到好疲乏,他想,他應該生氣,可他現在卻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
「告訴我。如果我能替王子生下孩子,是否結局就會不一樣呢?」男孩輕輕地問道。那些白鵝們只是看著他,就如那天第一次見面一樣,用著那漆黑圓滾的眼睛瞧著他。
然後,男孩笑了。大聲大聲的笑,笑得眼淚都掉出來。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笑成這樣,可男孩覺得他好像把藏在身子裡的某個討厭東西,用笑逼出身外。
男孩想起那次的逃亡,如鏡面般映出天空倒影的湖泊,開滿彩色小野花的山谷有如畫,小溪裡順著水流游動的粉紅鮭魚。他想起王子曾經帶來的那些異國貢品,標緻的俄羅斯娃娃,唱歌唱得很好聽的畫眉鳥,如扇子般美麗又像屏風般漂亮的孔雀。世界有那麼多有趣的事,他也不是一定要留在這裡,在這座現在在他眼中變得好小好小的小花園。
要陪我去看世界嗎?他對白鵝們說。口吻愉快,像是在唱歌。
白鵝依然不回答。拍動著翅膀,白色的羽毛在空氣中飄動著。牠們那強而有力的鵝嘴咬住了男孩的衣裳,男孩覺得他好像長了一對翅膀,一對又白又大的翅膀。
他由上望下,看著那曾經是他家的小花園,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男孩以為他會感到不捨,可他卻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啊啊,男孩想。只要我的白鵝與我同在,我什麼都能做到。他笑得異常開心。
完稿於2013.05.17
他有著一頭與雙眼同色的火紅短髮,那顏色實在太過顯眼,紅得宛如血泊般的令人不安。他就像一不注意就出現的雜草,沒有人知道男孩是從哪裡來,父母是誰;男孩背景神秘的令人不敢與他扯上關係。於是人們偷偷地,在男孩聽不到的地方,稱他為惡魔的孩子。
他常對著樹木花草喃喃自語,偶而會朝著天空嘆氣,有時則是望著池塘裡的倒影發呆。大家排斥他,又害怕那紅眼紅髮而不敢趕走他。每個人都希望男孩能自己離開,但男孩哪都不去,一直在花園裡遊蕩。大家只好躲著他遠遠的,心想別惹出什麼事就好。
日復一日,花開了又凋謝,樹葉由綠轉黃,不知不覺地男孩度過十二年的春夏秋冬。
有一天,另一個男孩來到他身邊。他的身子挺得直直,雙手交叉在胸前,像個充滿自信的大將。花園裡的男孩正和噴泉裡的小鴨玩耍,對方的黑影嚇走了他的玩伴。男孩抬起頭,雙眼正好對上那不懷好意的碧眼。
「惡魔的孩子,這是我的花園!」他大聲地說。「我不准許你留在這裡!」
「為什麼?」男孩傻楞楞地回道。
「因為我是王子!」他說。「而這是屬於皇宮的花園 !」
男孩不作回答。這個事實使他一時間忘了說話的能力。沒有人告訴他這座花園是屬於某一個人的。男孩一直以為這是他的家,而他很理所當然的住了這麼多年。
那我今後要去哪裡?男孩心想,不捨的眼神掃過曾經是他的家的這座花園。他雖然說不出那些花草的名字,卻能記得每朵花的模樣,每棵樹所在的位置。他摸摸腳下的草皮,蔥綠色地小草摸起來軟軟刺刺的。男孩深吸一口氣,空氣中的那熟悉的味道令他感傷。
王子看男孩那模樣,突然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他原本想證明自己很勇敢,就像父親身旁那披著火紅披風,手上拿著一把閃亮地利劍的大將軍。但他並不想令任何人陷入難堪,因為那樣是不對的。一個真正的王子不應該因為私慾而傷害別人。
「不過,你如果當我的園丁,我可以勉強讓你留下來。」王子特意強調了勉強這個詞,好似在說他在施恩,而不是因為他良心不安。
男孩聽到最後那句話,破涕為笑。王子盯著那雙酒窩,不自覺得也跟著心情愉快起來。一點也不像惡魔嘛。他心想。
「那你會來看成果嗎?」男孩問。
「那當然!」王子說。
王子沒有忘了他的諾言,一有空就往後花園跑。他會帶給男孩禮物,有時是遙遠國家送來的動物,有時是鄰國貢獻的奇物,有時是兩手空空的,只帶來他遇到或聽到的有趣事。還有好吃的食物。
王子會陪男孩聽畫眉鳥唱歌直到睡著,會與他研究俄羅斯娃娃身上的圖紋,會告訴他歷史老師那一生氣就翹起來的鬍鬚,會笑著看他吃得嘴鼓鼓的模樣,會認真聆聽男孩說話。男孩驚覺到,他以為自己習慣了一個人,但他實在是太寂寞了,王子的出現令他不想再回去過去那樣的生活。他總希望王子能待久一點,因為他太喜歡跟王子在一起的時刻。
但王子的父親可不認為這是什麼好事。剛開始他抱著不惹事的心態冷眼旁觀。孩子總是對新奇的事物有興趣,就如那些異國送來的怪東西一樣吸引著王子,但這種喜歡是不會持續很久的。瞧瞧那隻孔雀,漂亮的羽毛已經不再引起王子的注意。看看那小巧的貝殼,海浪聲已傳不進王子的耳朵裡。
可這次不同,他的孩子似乎在男孩身上找到什麼。這種喜愛維持了一年還沒滅去,甚至更嚴重。國王不喜歡這樣。於是國王開始干涉王子的去處。他把王子關在房間裡不讓他出來,他派人監視王子的生活,他排更多活動與課程令王子沒有時間去看他的朋友。
這些阻礙使王子更加不聽話,更想念男孩。於是有一天,王子偷偷地去找男孩時(他現在也只能像小偷般的與男孩會面,實在很討厭。),他對男孩說:「我們離開這裡吧。」
「好。」男孩答道。他想,只要是王子的要求,他什麼都能做得到,包括離開這他很喜歡的家,離開他所喜歡的這些花草樹鳥。
後花園的圍牆又高又厚,這並不足以燒滅兩人的決心。男孩從小木屋裡搬出木柴,在圍牆前堆得高高。木柴堆在他們爬到一半時轟隆聲地倒下來,兩人摔得星星在頭上打轉。
第二次他們試圖爬上花園裡最高的樹木,卻發覺手完全碰不到圍牆上那粗糙的石頭。
第三次王子從宮中拿了一條繩鉤,甩了幾圈掛在圍牆邊緣上。他們這次很順利得逃了出去,沒有摔倒也沒有鉤不到的問題。圍牆外沒有護衛,王子拉著男孩的手,男孩緊握著王子的手,在沒有月亮的夜晚下離開他們的家。
可兩個孩子能做什麼?兩人發現外面的世界跟他們所想的不太一樣,沒有滿地的食物,人們也沒有那麼的親切和藹。逃了一天一夜,他們又餓又渴,沒離城堡多遠就被國王派出的追兵抓回去。
國王面對他們時,臉上毫無表情。國王的眼神可怕極了,男孩不安地挪挪身子,心裡擔心王子會得到什麼處罰。他被請回他的花園,離開前只聽到王子與他父親吵架聲,如冰與火之間的摩擦聲般刺耳。
花園與離開前沒有什麼兩樣,樹木依舊高傲的挺直身子,空氣帶著花香與野草的味道。鳥兒或許少了點,但男孩知道那是因為大多數的鳥都準備要往南去過冬。
男孩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放輕鬆,不要把事情想得越來越糟。好吧。他想。就算怎麼樣,他以前也是這樣一個人過日子,沒什麼大不了。
於是他又回到以前還未遇到王子前的生活。他看著天空發呆,卻發現藍天上的雲朵每個都像極了他朋友的臉孔。他跟花草講話,卻發覺他不知除了與王子在一起的事以外,還能說什麼。他與留下來的鳥玩耍,到最後卻只懂著問朋友的狀況。他嘆氣的次數越來越多,心不在焉的時段越來越長。
王子回到這裡時,男孩正用手指撥弄噴水池的水面。水冰冰冷冷的,他其實應該把手指頭收回來,但他實在沒有其他事可做。鴨子早已飛往溫暖的南方,他只能自己對自己說話,而玩玩水只是無聊下所產生的副動作。
王子拍他的右肩時,他嚇得跳起來,惹來對方大笑。
「啊,你來了。」男孩傻傻的望著他。
「是啊,我回來了。」王子笑嘻嘻地答道。
王子告訴他這些日發生的事。他的劍術進步很多,已經可以擋住老師的攻擊。他的歷史雖然還是不好,不過不會再發生總是把地點念錯的錯誤,就連歷史老師都感動得不斷摸著那短短的鬍子。
他講了很多很多,像是要彌補先前失去的時光。男孩用他那雙火紅的眼睛凝視著王子,突然伸出手,搓了搓王子潔白有如月光沐浴過的臉蛋。
「是真人耶。」男孩說,打斷了王子的話。
「什麼嘛。」對方笑道。
父王說,只要我乖乖學習,他會給我時間來看你。王子離開時這樣對他講。男孩十分高興。至少他們不必再像以前那樣偷偷摸摸的,如同一群不能見光的盜賊。這樣的感覺實在很討人厭。
男孩又經歷一循環的春夏秋冬。現在的男孩已經不能算是男孩,而王子一天比一天高。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時,王子對他說:「我要娶妻了。」
「父王說,鄰國跟我國的關係不好。」王子繼續說,「所以,為了促進兩國的友誼,我要跟公主結婚。」
「公主一定很漂亮。」男孩笑呵呵的說。「故事書裡的公主都很漂亮。」
「誰知道。」王子皺眉,「說不定是個醜八怪。說不定是個脾氣不好的公主。」
「你討厭嗎?」男孩問。
「不喜歡。」王子說,「我對他們說,我想要娶你。他們卻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王子頓了頓,口氣不佳地繼續說,「他們說,王子就該跟公主配在一起。」而不是惡魔之子,他想到這句話時更加惱人。誰是惡魔啊。他在腦裡想像自己鞭打這些人幾千遍,心裡感到舒服一點。
「那我們逃出去吧。」男孩望著他,眼神異常地認真。「在外面,我們可以做我們的公主王子。再也沒有人對我們指指點點。」
王子不作回答,嘴角倒是彎了起來。
他們兩不像上次那麼魯莽。先是規劃好逃亡的路線,接著偷偷準備些路上使用的糧食。他們趁大家熟睡的夜晚逃出城外,在坎坷不平地路道上奔跑著。
王子覺得自己像故事裡勇敢又機靈的義俠,救出公主,脫逃邪惡領主的魔掌。他感到驕傲極了。男孩則笑著問誰是公主啊。我也可以是那個帥氣的義俠啊。
他們這次逃得更久更遠,逃到邊疆時他們為了他們得來的自由歡呼著,相信這次成功了,他們不用再受那些大人的擺布。然而他們發現前面無路可走。國王派出的士兵已在那裏等待多時。
國王依舊是那冰冷如死人般的模樣。「想逃婚?」就連說話的語氣都能使附近的氣溫下降好幾度。
「我不要娶公主。」
「那種事,等你當上國王再說。」國王嗤之以鼻。
「好。等我登位,我會把公主送回家,然後迎娶他的。」王子自信滿滿的回嘴道。「我就可以帶著他去看螢火蟲照亮的夜空,可以帶他去看開著滿滿薰衣草的平原,可以帶他去很多地方,作很多事,而不用再理會你們毫無根據的忌諱!」男孩聽到這,暗忖自己是該笑還是不該笑。無可否認的是,他對王子的提議非常心動,也感到非常地溫暖。
國王發出一道像嘲笑又像是難以置信的哼聲。
他說:「等你更大更懂事後,你就會忘了這句話。」
王子張開口,還想跟國王狡辯,可他想了一想,最後閉上嘴什麼都沒說。
「你等我吧。」他只對男孩說這句話。
那年的夏天王子與鄰國的公主結婚了。公主美若天仙,比王子所看過的任何女人還漂亮。王子有那麼點動心了,但他想,美麗的女人不一定擁有一顆美麗的心。他依然喜歡男孩乾乾淨淨的感覺。
他們見面的次數並沒有改變多少。日復一日,不知不覺得男孩又度過一輪的四季轉變。
國王老了,考慮何時要舉辦加冕儀式。王子雖然變得比以前更忙,但想起他就快要擺脫那些大人的牽制,他就更加努力。男孩卻覺得王子自從娶了公主半年後,一天一天的變了。他不再告訴男孩宮中聽到的趣事,而是談論那美麗又溫柔的小公主。他不再認真的聽男孩講話,而是不斷不斷重複著他正在處理的國家大事。他不再帶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漸漸地待留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還記得那個許諾嗎?」男孩問。
「什麼?喔,當然。」王子有些不確定得笑了笑。
男孩覺得對方是在敷衍他。王子越來越喜歡敷衍他的話,男孩說什麼他只是禮貌性的聽一聽。而男孩也發現,王子對他的態度變得越來越像那些大人。疏遠,困擾以及不想惹事。
男孩開始感到害怕,他發覺王子離他越來越遠,那本是熟悉的臉孔變得越來越模糊,那高大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可怕。他想他應該做些什麼。但男孩發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麼。於是他選擇繼續相信王子。至少這點他應該做到。
男孩傷心極了,發呆的次數又變多了。
王子成為國王的那天是在他十七歲的時候。男孩想,這天終於來了。他很興奮,想送點什麼來恭喜王子。男孩捨不得拔他那些鳥朋友的羽毛,只好作了一個很漂亮的花圈。看著自己的作品,男孩想,雖然不適合送給男生,但王子至少可以送給他那美麗又溫柔的公主。公主如果很高興,王子應該也會很高興。
男孩笑了起來,小心翼翼的把花圈放在一旁。等待著。
等待著。
等到花圈上的花都謝了,草也枯萎了,王子一直沒有來。
男孩想起國王一年前講過的話。也許王子真的忘了他的承諾,他喃喃自語道,望著那已看不出原狀的花圈。又或許王子只是忙到忘了。男孩眨了眨眼,心裡悶悶的很不舒服。
男孩問樹上的鳥朋友,以前都是王子來找他,這次是否該由他去找王子呢?樹上的鳥兒們只懂得唧唧喳喳,像是在鼓勵他也像只是毫無意義的鳥鳴聲。
他想了一想,想了再想。
男孩幾天後出現在皇宮正殿,左右各排一條站得直直的士兵們。他並沒有被擋在外面,只有被那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舒服。他認識的王子就坐在正中央,掛在頭上的皇冠閃閃發光好耀眼。男孩有點看呆了,王子變得好不一樣,發出來的味道跟以前的國王好像好像。
「還記得那個許諾嗎?」男孩輕輕地問。
王子不作回答,只是一臉複雜的與他對望。坐在一旁的公主(也許該稱她為皇后,男孩心想)頂著大肚子好奇地望著他瞧。
「男孩,我並沒有忘記。」騙人,男孩對自己說。但他盡力的保持沉默。「但是,」王子強調這兩個字。男孩發現王子越來越喜歡用這個詞。「要實現很困難。所以,為了要讓那些人對你的偏見消失,宮廷魔法師找到一個方法。」
王子頓了一頓,「你得用蕁麻織成十一件上衣,等全部編織完後,讓十一隻受到詛咒的白鵝同時穿上這些上衣。如果你是惡魔之子,那些白鵝就不會變回原狀。如果你不是,那些白鵝就會變回人。」
男孩發現,從頭到尾,王子的眼神根本不敢放在他身上。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想從他身體裡跑出來。男孩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如果真的讓那東西跑出來的話,他會變得不像自己,會變得更像、更像某種他不想成為的東西。
男孩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嗯,好吧。」他如此回答。
隔日他在花園裡發現到很多很多的蕁麻,以及十一隻靜悄悄的白鵝。牠們既不親近也不疏遠人,那些白鵝就像啞巴,只用著一雙雙深邃的黑眼珠凝睇著他。牠們幾乎不出聲,也不會隨處亂跑,偶而幾隻會抬著頭望著天空,發出聽起來像從心中發出的悲慟的鵝叫聲。
男孩想,這些白鵝跟他好像。被關在這小小的花園裡,編織著一個又一個蕁麻上衣,那裏都不能去。男孩把又刺又硬的蕁麻交錯邊排,任由不聽話的植物刺傷他的手指,讓血沾染了綠色的上衣。他覺得很痛,手卻沒有停下來,好似那些痛楚沒有真的傳到他的大腦裡。
白鵝們有時會走到他面前,看著他手中漸漸形成某種看似像上衣的未完成品。牠們會發出像是代表稀奇意思的聲音,有些還會想用那尖尖的橘黃鳥嘴搓搓他的作品。男孩總是揮揮手趕走牠們,他作這些時需要許多集中力,而他越來越想早點完成它們。
男孩開始替那些白鵝取名字,他已經能辨認出哪隻鵝是哪隻鵝。他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因為牠們不是家畜而是被施下魔法的人,總有一天,等他完成他的使命後,這些人將會離他而去,不會有人記得這段時光。
就像王子一樣。男孩難過地想。
但那些白鵝卻越來越喜歡他,替他取暖似的圍著男孩睡覺,聽到男孩的呼喚聲會呀呀回應,在男孩編織時靜靜地陪著他。
男孩有天發現,他手上編織好的上衣少了很多。好像有人刻意偷走,又有可能只是被老鼠咬了。可是有老鼠會咬到連一點東西都不剩嗎?男孩不得不把失蹤事件聯想到那些一直看他不順眼的人類。
男孩覺得好累。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放過他?也許他不應該去看王子,但如果時間倒轉的話,他相信他還是會做同樣的事。
白鵝們像是感受到他的心情,呀呀幾聲,宛如在安慰他般的用白白的頭磨蹭著他的身子。男孩不自覺得摸摸牠們的頭,嘴角扯了扯,露出一抹很輕很輕的微笑。
男孩學會了把一部分做好的上衣藏起來,只留下一、兩件放在原來放東西的地方。他知道,如果要完成他的使命,就得先學會欺騙。男孩想,何時他也變得跟那些大人一樣?是他不願承認自己本是如此,還是他沒辦法逃離成為大人的命運?
但是如果我是用來保護自己想保護的東西,他不確定地想,那麼至少不會變得跟大人一樣討厭吧?
他編織又編織,雙手因蕁麻身上的刺根長滿了繭,原本細細長長的手指變得又粗又硬。男孩變得越來越沉默,不知不覺中,當他編好了第十一件上衣時,時間已經過了三年。
「我的好友們,我把危險的刺拔去。」已經不是男孩的男孩笑著對白鵝們說。「穿上我做好的上衣吧。」
白鵝們乖乖的排排站,讓男孩替牠們穿上綠得像草皮的蕁麻衣。當第十一隻白鵝穿上最後一件時,男孩等待著,就如那天王子登上位時。
然後跟那時一樣,什麼事都沒發生。
他的臉原本是帶著微笑,一種打從心裡期待奇蹟發生的微笑。可那個微笑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消失。男孩突然間,好像懂了什麼。他感到好疲乏,他想,他應該生氣,可他現在卻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
「告訴我。如果我能替王子生下孩子,是否結局就會不一樣呢?」男孩輕輕地問道。那些白鵝們只是看著他,就如那天第一次見面一樣,用著那漆黑圓滾的眼睛瞧著他。
然後,男孩笑了。大聲大聲的笑,笑得眼淚都掉出來。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笑成這樣,可男孩覺得他好像把藏在身子裡的某個討厭東西,用笑逼出身外。
男孩想起那次的逃亡,如鏡面般映出天空倒影的湖泊,開滿彩色小野花的山谷有如畫,小溪裡順著水流游動的粉紅鮭魚。他想起王子曾經帶來的那些異國貢品,標緻的俄羅斯娃娃,唱歌唱得很好聽的畫眉鳥,如扇子般美麗又像屏風般漂亮的孔雀。世界有那麼多有趣的事,他也不是一定要留在這裡,在這座現在在他眼中變得好小好小的小花園。
要陪我去看世界嗎?他對白鵝們說。口吻愉快,像是在唱歌。
白鵝依然不回答。拍動著翅膀,白色的羽毛在空氣中飄動著。牠們那強而有力的鵝嘴咬住了男孩的衣裳,男孩覺得他好像長了一對翅膀,一對又白又大的翅膀。
他由上望下,看著那曾經是他家的小花園,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男孩以為他會感到不捨,可他卻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啊啊,男孩想。只要我的白鵝與我同在,我什麼都能做到。他笑得異常開心。
完稿於2013.0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