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
爸爸的故鄉位於一個遙遠的地方,隱藏在連綿不絕的青綠山脈。那是一個比鄉下還要鄉下的地方,到最近的城市要至少一個小時的車趟。雖然看起來好像小說裡才會出現的那所謂的鳥不生蛋的小村,不過呢,當我抵達奶奶家時,在寢室裡居然發現有充電用的插座,打開手機時也能接到通訊。只是很不可思議的是,大多數的村民還是過著與電無緣的生活。
我興奮得發了條簡訊給真里。這裡的收訊不是很好,打過去時對話會斷斷續續的,聽得不是很清楚,於是我跟真里決定用簡訊聯繫。媽媽在矮桌上寫日記,瞪了我一眼,覺得我悶在家裡太不健康了。我決定無視她的警告,老實說要不是因為爺爺生病,爸媽強拉我下來的話,我根本就不想留在這裡。在奶奶家沒有什麼事可做,不能上網也沒有電視可以看,除了我的手機上下戴的遊戲以外,沒什麼樂趣可言。而且啊,天天在玩,我對於憤怒鳥的畫面也開始感到膩了。
我無聊的透過窗戶看外面。據說生大病,躺在床上不能動的爺爺正在田裡跟人聊天。我們是接到阿姨電話後,最先抵達的。結果看到爺爺本人才知道是阿姨小題大作。爺爺只不過是中暑,睡了幾天就又活蹦亂跳起來。爸爸借用了警察局的電話通知給其他兄弟姊妹,我本來很高興,以為可以早點回家,但爸爸覺得反正假都請了,於是決定照原訂計畫留下來。媽媽也對此贊成,而我感到十分委屈。我看著爺爺的背影,氣得咬牙。這都是爺爺的錯,沒事中暑幹嘛?
奶奶家是一間簡陋的傳統民宅,據說從江戶時代就存留到現在。用茅草覆蓋的屋頂像雙手合十般,木造的房子聽說沒有動用到任何釘子。真里很感興趣的跟我要照片,於是我用手機拍了幾張屋內的照片。我跟她說回去一定會拿給她看,她收到簡訊時還不斷的哇哇大叫,一大堆驚嘆號看起來有點恐怖。
奶奶正用長長的鐵棒撥弄著火,上面掛著一個黑漆漆的鐵鍋,咕嚕咕嚕的不知道在煮什麼。屋子陰暗暗的,腳踩在木板上有點涼,我抬起頭時,正好與奶奶的視線對上。她似乎很高興,對我招手要我坐下來陪她。我在心裡嘀咕,真不想跟奶奶聊天,她只懂得講些無聊的事,像是爸爸小時候去抓蟲時還從樹上跌下來的故事,或者是鄰居叔叔曾經跟爸爸一起跑到山後去抓魚,這些故事重聽了不知幾百遍,聽到都可以背起來了。我每次跟她在一起就覺得很尷尬,可是又不能說要走就走。這樣會被媽媽念沒禮貌沒教養等等等,那也很煩。
「小美,妳在做什麼啊?」
「我朋友想要看看我住的地方,所以我在照相。」我雖然不願意,但還是乖乖得跪坐在硬梆梆的蓑草圓墊上。
「唉啊!妳那台機器也能照相啊?」奶奶驚訝得回道。
「現在的手機都有這個功能啊。」
我看著奶奶,不知道要說什麼,感到有點煩躁抿著嘴。
「妳知道嗎?煮這東西啊...」奶奶誤以為我對鍋子有興趣,滔滔不絕的對我解釋。我聽著木材燃燒時發出來的啪搭聲,心不在焉的應了幾句,低著頭,繼續回覆真里的簡訊。啊啊好無聊。真里回說她正跟朋友逛街買東西。真是可惡的傢伙。
「堂姐來找妳玩唷。」
爸爸從入口那探出一個頭,奶奶也跟著停下來。「唉啊!那趕快去吧!」我以跟飛毛腿岡薩雷斯有得比的速度衝出去。雖然不想跟堂姐他們一起玩,但總比跪坐到腳都快酸死了,還得聽奶奶的碎碎念好多了。
只是看到堂姊堂弟,還有其他小孩子的面孔時,我的勇氣又縮回龜殼裡。他們就像外星人一樣,跟我完全不是住在同一個世界。第一次跟他們出去玩時,堂弟還羨慕我有一台手機。我很大方的借他玩,希望能藉此幫助他成為文明人,沒想到手機在他手上沒待幾分鐘就回到我身上。手機的魅力在堂弟的眼裡,居然比不上一根稻草。
你不喜歡玩遊戲嗎?我問堂弟。他揮動著手裡的稻草,回我說:遊戲很有趣啊。我不能理解的看著他,心想既然很有趣,怎麼才玩一下就不玩了。他舉高稻草,像個帶隊的旅行導遊。不過眼睛好痠唷!而且啊,要打怪物,我可以自己想像!他嚇一聲,把稻草當作長劍往前刺,不知道在開心什麼的喀喀笑著。
我感到懊惱,受不了為何會有人不懂手機的美好。我跟堂姊埋怨,手機很棒啊,而且超方便的!她問為什麼。我回說可以傳簡訊給朋友。她問,為什麼有話不直接去跟本人面對面講呢?我心想既然可以邊做自己的事邊聊天,幹嘛還要特別跑去找本人談?不過我是個有耐性的人,堂姊只是不懂手機的好處,我有義務要幫助她成正常人。所以我想了一想,說,但住在遠方的朋友,就不能去找他了啊。堂姊問,為什麼不用電話呢?
天啊,他們邏輯太奇怪了!我跟他們簡直是溝通不良!我告訴真里這些事,她也覺得我阿姨的小孩很奇怪。
「我們要去看螢火蟲。」堂姐說,「你要不要來?」
我雖然不太想,但想到坐在家裡的奶奶,還收到爸爸那幾乎可以說是在瞪人的視線,我吞了吞口水,決定還是乖乖跟著走。天色已經慢慢呈現紫粉色,太陽也從東邊掉到西邊的山丘後。走在前面帶隊的孩子群互相踩著影子,還覺得這樣很有趣的一直哈哈大笑。堂弟唱著一首不管是歌詞還是旋律都很蠢的童謠,五音不全的聽了很刺耳。
螢火蟲是死人的鬼魂耶。真里傳來的簡訊如此寫。
待會要被鬼火圍繞耶,好噁。我回她。
真里笑我,回我的簡訊滿滿都是大笑的表情。我皺眉。很好回去就有得妳瞧。
她正在吃晚餐,不斷的跟我描述食物的模樣,我氣得牙癢癢。這傢伙根本是故意的!在我過得如此痛苦時還一直跟我講她過得多好多好。我瞪著手機螢幕,就好像它是我這輩子裡最痛恨的傢伙。而實際上也差不多是這樣,可恨的真里。
結果被我這麼瞪,它突然『嘟』一聲,關機了。
我傻住。
「不!!!!」我的手機!!!我居然忘了充電!!!一定是剛剛照相時使用太多閃光了,這都是真里的錯啦!!我用力的按手機開關,不斷不斷的,可是它就是不想理我,偶而螢幕閃了幾秒的光後又暗下去。
堂姐被我嚇一跳,睜著大眼盯著我看。堂弟倒是轉過頭來問:「那台機器壞掉了?」
「沒有。」我有氣無力的回。
「喔。」他失去興趣的繼續唱歌。我恨恨的瞪著他的背影。居然覺得我的手機沒電不重要?!堂姊一副善解人意的拍拍我的肩。讓我有點感動。
「沒關係,待會要去的地方不能有光。」她笑道。
咦咦?不是因為懂我的痛苦才可憐我嗎?我終於了解什麼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清。
我鬱悶的看著太餓了而不想回應我的手機,只好塞進我的短褲口袋裡。
路上的街燈一個接一個打開,黃色的燈光下有一堆蛾與蚊子在繞圈圈。夜晚降臨的真快,才剛注意到它變色,沒多久就天黑了。路旁的稻田看起來有點恐怖,那些長出來的草被風吹得一直晃動,好像在招手一樣。我緊緊抓住堂姊的手,忽然間覺得大家的吵鬧聲聽起來很安心。
我們彎進一條小道,撥開防止我們前進的玉米叢林。每走一步,就離燈光越來越遠,最終一片漆黑,就好像是走到荒郊野外一樣。我用力的眨了眨眼睛,勉強能看得到前面的玉米葉。
我們走出玉米田,彎入另一條小路。這次我們的腳不再踩在柔軟的泥土上,而是有點刺刺的草皮上。大家突然閉上嘴不作聲,四周變得安安靜靜的,只有聽到不知從哪傳來的貓頭鷹與蟬的叫聲。
我們停下來,成群站在那裏像石頭一樣。堂姊握了握我的手,在我耳邊輕輕的說:「到了唷。」
然後,很不可思議的,周遭像是點起了燈,一閃一閃的猶如聖誕樹上的裝飾燈。黑夜裡,草叢中的螢火蟲此起彼落的飛著,有時繞著我們打轉,有時還會停留在肩膀上。雖然真里說它們是死人的鬼魂,可是呢,並沒有想像中的恐怖。
「好漂亮唷。」我讚嘆道。想到真里沒機會看到這麼美的景色,我不禁覺得自己賺到了的笑了起來。
完稿於2013.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