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
他作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有著他不願意想起的事。他睜開眼,想起鋼琴比賽還在進行中,不禁拍了拍臉頰,試圖令自己保持清醒。少年心不在焉地領聽著與他同年的少女,正坐在台上彈奏 <給愛莉絲>。
只要贏得這次的比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緊張得握了握溢出汗的手掌,深色的西裝褲有著不規則的摺皺。只要贏得這次的比賽,這輩子沒有白活了。他想,臉上倏忽地閃過一抹很輕很輕的微笑。
時間過得極度緩慢,他感到昏昏欲睡,心思無法集中。有時他覺得自己正在做一場永不清醒的夢,眼前的這一切是多麼的不實在,所有景色是如此的模糊不清。他無法看清少年少女是帶著什麼樣的表情上台,沒辦法將他們所伴奏的音符收入耳裡。當最後一位演奏者對觀眾鞠躬時,他輸出一口長長的氣,好似這段時間他已忘了呼吸是什麼。
也許這次不會贏,就如之前他所參加過的音樂比賽一樣。大家是如此得有天分啊。他抑鬱寡歡地想,舌頭嘗到青蘋果般的苦澀味道。
他聽到有人喊著他的名字,一次,兩次。於是他站起來,幾乎是反射性的。他聽到宏亮的掌聲,震動他的耳膜,聽起來嗡嗡嗡的如蜜蜂鑽進他腦裡,拍動著翅膀忙碌得打轉。他用力的眨眨眼,張著嘴,茫然得瞪著遠方那刺眼的電燈泡,不知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他發現陰暗的角落藏著一位男人的身影,當他的視線與他對上時,少年不自覺得踏出一步,彷彿沒有意識的傀儡受到無形的線條牽引,不穩的腳步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恭喜您!贏了全國第一名。他聽到主持人如此的說,緊張得搓了搓手,無法置信又過於興奮的,使得他聽不下後面的字,斷斷續續的不願停留在他腦海裡。台上的聚光燈照得他頭昏腦脹,他感到口乾舌燥,汗水從他的額頭上滑落下來。
我....我很感謝。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猶如枯葉,因緊張而發抖。他不記得之後的發展是如何,就如有位不耐煩的觀眾按下快轉,畫面迅速的在他面前轉動。當他回神時,他坐在看似像自己寢室的房間,手裡抱著金光閃閃的獎杯。面對他的男人對他微笑,床因男人的體重而凹下去。
這樣就夠了嗎?神秘男人問,口吻輕柔的宛如羽毛。他的臉孔像是某種崩壞的畫面,色彩隱晦迷茫。少年眨眨眼,抿著嘴不知如何回答。這樣應該就夠了吧?他心想,贏得這場比賽,他應該滿足了吧?然而他心裡卻感到莫名的空虛,方才那份喜悅早已消逝在時空的變化中,無影無蹤。
不。他的聲音不受控制的從他口裡脫出,少年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油然生起慚愧之心。啊啊我不該如此要求。他不知為何如此的想,心裡某個聲音正對他發出警告:不能與眼前的男人談條件。然而他渴望著什麼,有什麼被他遺忘許久的東西在身體裡翻滾,令他忐忑不安得扭動著身子。他緊緊抱著獎杯,沉重的,冰冷的,在他手中吐露著它的存在。少年想起評審團對他的讚美:天才、美妙、技術高超、世界級....明明拿到獎杯後的事都不記得了,那些中聽的句詞還是悄悄的在他的記憶土裡紮了根。少年闔上眼,將那些話吞入,如美食家細細嚼嚥著隱藏在那些字背後的意旨。
他睜開眼時神色肅穆,一雙核桃色的眼眸直直掉入男人帶著笑意的臉蛋。我希望能成為世界級的鋼琴家。他像是下定決心似的,一字一字緩緩地說。
男人揮揮手,那你得多加把勁。他說話的音調還是如此的溫和,距離鄰近又遙遠。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少年轉眼成為一位青年。他在這當中贏得許許多多的比賽,有大有小,有區域性,有國際性。他的信心在每一場比賽後膨脹一圈,漸漸得他不再把眼光放在毫無意義的小比賽上,而是具有挑戰性的國際比賽。他應自己的要求,成為了世界級的鋼琴家,但他還是覺得不夠,不夠。
是的,以他的能力來講,這不算什麼。成為青年的少年瞇起眼,高傲地想。
這樣夠了嗎?神秘男人又問,這次他的臉孔不再是幽暗如藏在濃霧裡,而是帶著一股似曾相識的錯覺,親切又同時陌生。
不。不夠。我不該只受到如此的對待。青年冷哼一聲,說。
太過於自我膨脹是很危險的唷。男人笑著回答。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青年轉眼成為一位男人。不知不覺中他升為世界最有名的鋼琴家。成為男人的青年連國際性的比賽都不參加了,只替名人與重要人物演奏。他在台上為這些人彈鋼琴,接受著那些偉人對他靈活的手指彈出的悅耳音色的讚嘆,聽著那些名人為他的表演而響起的令人舒爽的鼓掌聲。沒錯,這才是他應有的。他愉快的微笑,頭抬高高像隻目中無人的獅子王。
這樣夠了嗎?神秘男人再問。現在他的臉蛋在他的眼裡清晰的就如一張放大的照片。白金的髮色,不斷變化的眼眸。他那看不出歲月的面孔時而黝黑,時而蒼白。仔細看時很年輕,遠看時卻又有個年紀。
不。怎麼夠呢?我得到我想要的,為什麼要放棄?他大笑道。
人類啊,太過於貪心可是不行的唷。神秘男人微笑道。如同準備收工的魔術師,男人拍一拍手,一群黑色的蝴蝶由他身後飛出,覆蓋了他的視線。他感到自己正在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裡往下垂落,像滾入兔子洞的愛麗絲。他伸手想要抓住什麼,那些曾經屬於他的東西在他眼前如跑馬燈般的,不斷得以他無法捕捉的速度出現又消失。他的心就如當時他得到的第一個獎杯一樣,沉重又冰冷。
為什麼?他大聲問道,像個受傷的野獸嘶吼著。
然後他看到了年輕的自己,躺在血泊裡。那個曾經只要贏得一場比賽就滿足的少年。他驀然想起了那天的事,身體倏忽輕飄飄的停落在漆黑的空間中。
想起來了嗎?不知何時出現的神秘男人問道。
啊啊。他發出毫無意義的聲音,抱著頭,大顆大顆的眼淚斷了線似的滾出來,掉落在沒有盡頭的深洞裡。
完稿於2013.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