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上掛著比一塊圓餅還要圓的月亮,柔和的光影拂過各式各樣的鳥兒身上,照得牠們的羽毛金光閃閃,就連與死神共舞的烏鴉也像披上一件被彩虹祝福的羽衣,漆黑的羽翼平滑光亮。
今晚是貓頭鷹最欣賞的夜晚,因此由牠主持是最適合不過。貓頭鷹發出高亢的嗚嗚聲,算是替今晚的宴會開了起頭。
褐色的小麻雀們喜孜孜地高談闊論。愛德溫街上的小愛蜜剛過十二歲的生日,酒紅色屋子的瓦克太太每個星期三的下午兩點會帶她的新歡進屋,隔壁街的馬爾先生又買了新車,登普提老夫妻十五號那天陪著孫子去哈利商場逛街。牠們吱吱喳喳地說個不停,連鴿子都忍不住地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加入戰場。偶爾附和的信天翁們只顧著用長長的喙嘴偷偷地咬走同伴的麵包屑與小魚乾。紅雀啄理牠那身豔麗的羽毛,青鳥挑逗坐在牠身旁的燕雀。高傲的老鷹正與鷺鷥談論令其他鳥打哈欠,但聽起來很嚴肅的話題(這使許多鳥對鷺鷥肅然起敬,因為幾乎沒有鳥能受得了老鷹與牠那沒完沒了的對話)。灰燕逢人就說牠在飛翔中所遇到的好壞事,內容總是前後不搭,因此大多數的鳥只是禮貌性的點點頭。隼高唱群山在霧雲中模糊不清的影像,接著夜鶯清了清喉嚨,吟唱的詩句像綢緞編織的星辰。畫眉鳥歌詠紅嫩的小果實與空曠的原野,拂過的風乘著甜美的蜂蜜味。
咚、咚、咚。
啄木鳥敲著樹幹。貓頭鷹展開牠的翅膀,降落在眾鳥之中。 「各位。」 牠的頭轉了一圈,確定牠成功的引起所有鳥兒的注意後,戲劇化地咳了個大嗽,又打了個噴嚏。貓頭鷹用羽翼故作悠哉地抹了抹嘴,繼續說: 「各位,晚上好。首先,我要在此,在這美麗的月光下,感謝諸位在百忙之中駕臨這次的聚會。為此我感到不盛榮幸。每個月的聚會一直都是我最期待的一日,能與眾多夥伴相聚在一起......」
貓頭鷹是隻很老的貓頭鷹,喙嘴邊的羽毛看似像鬍子,聲音嘶啞平板。牠的致詞與牠的年紀一樣的長,而且似乎有說不完的嫌疑。不少鳥已昏昏欲睡,點了幾次頭又忽然甦醒。
「......現在我們即將開始大受歡迎的說故事時間。」 貓頭鷹說完了。半睡半醒的金絲雀睜開牠們的眼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被身旁的夜鷹推了一下的知更鳥驚呼一聲,茫然的望向前方,沒一會兒又縮回去夢的世界裡。貓頭鷹側首,身上的羽毛全都膨脹起來,黃色的圓眸似乎在瞪人。
「醒來!醒來!」大家被這恐怖的尖叫聲嚇醒, 哆囉哆嗦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咳嗯。那麼,依照以往的規定,將由上一會的說書鳥選出這一會的。大家有意見嗎?」
灰燕舉起右翼。「這太不公平了,根本沒有人選我!」沒有鳥理會牠的抗議。貓頭鷹的頭轉了個三百六十五度,最後視線停在紅鶴身上。
「很好,既然大家都沒意見,」這時灰燕又很不甘心的大力地揮動翅膀,貓頭鷹只好提高音量。「既然大家都沒有意見,那我們就請紅鶴告訴我們這次的幸運兒是哪位。」
紅鶴輕輕的笑。「是的,我提議由雞尾鸚鵡來當這次的說書鳥。」
大家默默的退出,讓藏在眾多鳥中的雞尾鸚鵡的模樣逐漸顯現出來。那是一隻極為普通的雞尾鸚鵡,全身披著灰色的羽絨,有個討喜的黃白色臉蛋,還有兩塊位在墨黑眼下旁的橘黃色點,頭尾翹著幾根長長的灰黃翎毛。雞尾鸚鵡似乎感到訝異,眨了眨眼,困窘地用前爪扒了扒鬆軟的泥土。
「好吧。」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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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從認識的鳥那裏聽來的。雞尾鸚鵡說。當牠還是隻家鳥時,牠有個很愛牠的主人。牠的主人是個還在上學的女孩,兩根褐紅的小辮子總是整整齊齊的吊在她的肩上。她是個乖巧懂事的小女孩,有點害羞,因此在學校裡的朋友也不多。那隻鳥,我們就暫稱牠為小灰,勉強還記得兩三位來參加主人的生日慶會的女孩,笑起來有酒窩的黑髮女孩,講話時會露出暴牙的金髮女孩,鼻子上有麻雀斑點的愛說話女孩。每天,小灰的工作就是叫牠的主人起床,以及目送主人與她的朋友手牽著手去上學,一路上唱著她們喜愛的電視節目的開頭曲,直到牠的主人的身影從窗框中的正方狀玻璃中消失。當小灰的主人出門時,小灰便在主人替牠準備的籠子裡發呆,有時唱唱歌,累了則是睡覺。小灰的主人,以及她的父母都很愛小灰。女孩的爸爸會讓牠在他看新聞時停在他的肩膀上,主人的媽媽會逗著牠一起唱歌。女孩會天天陪牠說說話,或摸摸牠那身灰色的羽毛。偶爾,他們也會將小灰放出來,讓牠在屋裡活動。他們不在意身為鸚鵡的小灰學不會任何一個字。也不介意小灰吃堅果時吃得滿地都是屑屑。你可以說小灰是隻幸福的鳥,直到那件事發生後。
那件事來得突然,來得令人措手不及。小灰的主人跟媽媽搬離了她們的家,到一個非常遙遠的城市重新開始她們的新生活。女孩的爸爸沒有跟她們說再見,甚至離開的那天,女孩連爸爸的身影都沒見到。女孩一路上問的問題,都被媽媽用力的推到火車的窗外去。
女孩在新的學校不是很開心。她唯一的朋友只有小灰,因此與小灰說話的次數越來越多。女孩的媽媽似乎也一樣,在新的小鎮裡活得並不是很開心,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比太陽下班的時間晚。小灰被關在鳥籠裡的時間越來越長,長到最後連小灰自己也記不得牠最後一次飛出籠是什麼時候。
女孩的媽媽也變得越來越奇怪。每當媽媽手中有一瓶裝半滿的不明液體的玻璃瓶時,小灰的主人就得躲得媽媽遠遠的,不只是因為媽媽身上有股刺鼻的味道,媽媽會對她說些她聽不懂的話,忽然間大哭大笑,但她沒有動手打女孩,還未。
小灰開始扯羽毛的那天起,她打了自己的女兒。家裡時常有空罐頭躲在角落或沙發上,憑空飛出來的玻璃碎片打到女孩的身軀,或小灰那毫無抵抗的瘦小身上。小灰美麗的羽毛變得黯淡無光,女孩的手指夾被咬得露出紅紅的肉。班上的同學笑她沒有爸爸,鄰居的小孩丟石頭打破她們家的玻璃,就連附近的野貓也欺負她,趁她沒注意時翻過爬滿常春藤的木柵,將花朵的根翻出土外。
小灰非常愛女孩,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事情發生而無能為力。小灰聽著女孩如夢囈般的言語,聽著女孩無數夜晚裡無聲的哭泣。小灰想起牠在牠還未成為女孩的家族一員前,小灰的媽媽曾經說過的一個故事。牠隱約明白,尋找這件事將令牠不得不拋棄女孩,因此牠遲遲不動,出發的日子總是往後挪動幾天,幾個禮拜,幾個月後還未有結果。有一日,小灰想到一個方法。雖然小灰不會講人類的語言,卻懂得讀人類用筆畫出來的圖。牠曾經在電視上看過關於鳥籠的介紹,所以牠毫不費力的打開門,奮力地從女孩的書桌上拿起一枝筆,以醜陋的字型,簡單的幾個單字,拼湊出牠們鳥族歌詠的故事的原貌。
在一個天空特別藍的早晨,女孩對小灰說,天使在她的桌上留下了幸福的訊息。女孩也說,她在童話故事裡讀到,被詛咒的女孩們總是離家出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打敗邪惡的女巫,或者是從智者那裡得到解破詛咒的方法,找回原本屬於她們的幸福。說到這,女孩頓了一頓。「我希望能跟她們一樣勇敢,我希望......生活能回到以前那樣。」女孩說。「小灰,你會幫忙我吧?天使說,小灰是我的幸運鳥呢!嘿嘿!」
女孩在她的書包裡放入了一盒草莓、一瓶礦泉水、巧克力棒、一袋腰果、一本書還有她不喜歡的牛肉乾。她打破了粉紅色的撲滿,只有19,50元的銀色硬幣。她將這些錢分別塞入外套兩旁的口袋裡,鼓鼓的,又很重,於是她改變主意的將這些錢丟入書包前的小口袋中。她在小灰的雙腳上用繩子與自己的手臂繫在一起,綁得又緊又痛。「小灰,我綁這個,是因為怕弄丟你喔。」 女孩喃喃自語道。
女孩走到附近的公車站,她的五元零錢只換來她到城外的距離。她在等待下一班公車的期間吃了一條OH! HENRY!的巧克力棒,坐在高高的板凳上,雙腳晃啊晃啊。
褐黃色的公車半個小時後抵達,這次她用十二元換來兩個小時的車程。女孩在路上吃了點腰果,也分給小灰吃一些。她吃了兩條Coffee Crips,感到口渴,於是喝掉半瓶的礦泉水。
她下車時,站在車站旁的自動販賣機站了許久,最終用剩下的錢買了三條藍莓口味的麥片棒。她順著小灰引導的方向走,路上經過的車輛越來越少,柏油路也慢慢得變成一條泥土路。昨天下過雨,地面還柔軟的很,女孩小心翼翼的繞過每一個雨水留下來的褐色水池,每走一步,她腳上的白色球鞋就沾上更多的泥土。中午的太陽很大,照得女孩肚子餓了,口也渴了。女孩從書包裡拿出草莓,自己咬了幾顆,也餵小灰吃,溢出來的粉色果汁染紅了上衣。兩人吃完後,女孩舔舔手指頭,將沾滿草莓汁的小手往褲子上擦拭。
「小灰,你想媽媽會想我嗎? 」 她說。 「 她已經打電話給警察先生了嗎? 媽媽一定很難過。媽媽一定叫了很多很多警察找我。說不定,爸爸也來了。爸爸一定牽著媽媽的手,就像他在我難過時拍拍媽媽的背安慰媽媽。你說對吧,小灰?只要我找到那間房子,一切將會變得跟以前一樣......」
小灰張開翅膀,飛翔在廣闊的天空下,滑行於空曠的原野中。牠多麼希望女孩也有雙翅膀,那麼小灰便能帶著女孩遠離這裡。牠曾在電視上看過野外生存的資訊,牠知道大自然是殘忍的,也是仁慈的。與人類那毫無法則的世界比起來,牠想,牠可以忍受大自然的壞脾氣。只要好好跟從大自然規定的法則,那麼一切將會安然無恙。
太陽降落在地平線下後,他們在一間破舊的小木屋過夜。灰塵在月光下轉圈跳舞,女孩睡著了,蜷著身體,像隻剛出生的幼蟲。
第二天,他們繼續趕路,順著一條顏色混淆的水溝往前走。他們路上碰到被驚嚇到的小兔子,輕快滑過他們的眼前的烏鴉群,橫行在水面上的蜻蜓。但沒有人,道路上並沒有任何人。
女孩吃了最後的巧克力棒,拿出車站前買的藍莓麥片棒,軟綿綿的。女孩吃了兩條後覺得噁心,留下最後一條塞回書包裡。她喝完剩下的水,勉強自己吃一點牛肉乾。路上飄來香噴噴的櫻桃味,女孩左顧右看,偷偷的從離她最近的的櫻桃樹上摘了好幾顆櫻桃。接著她奔跑,直到她認為自己安全了,才開心的咯咯笑起。
女孩與小灰分享香甜的櫻桃,有些酸酸的,但她並不在意。他們邊走邊吐出櫻桃子,路上一個人也沒碰見。
他們越過果園,經過一片墓地,石頭後的大樹左右搖擺,像是在對他們招手。他們走過的路越來越荒蕪,直到小灰帶領她到一間位於小山丘上的破屋前,女孩便明白這場旅途快結束了。
山丘上唯一的破屋比昨晚他們睡過的舊屋還要老, 拂過的風聽起來像打噴嚏,屋簷下的窗口如一對眼睛盯著他們看。
大門腐爛的差不多,女孩站在門道上,猶豫著。她並不是個勇敢的女孩,卻是個絕望的女孩。於是,就算她非常的害怕,她還是走進去了。
屋裡有什麼東西在動,像黑暗中的蛇令人不舒服。那個東西,或者是那些東西,實在難以分辨,正在屋裡深處,在腐爛的地板下,在潮濕的樓梯間,竊竊私語。
女孩不知這樣作是否明智,但至少她試了。試過總是比沒試過要好。
小灰站在她的右肩上,蹭著她蒼白的臉頰。
「拜託,我需要你的幫忙。」她的聲音在發抖,沒有彈回來,像被看不見的東西吸走了。
那些東西停下動作。「幫忙?幫忙!嘻嘻!嘻嘻!」
「妳要什麼」
「什麼樣的」
「幫忙、幫忙!」
那些東西你一言我一句,像唱歌,夾著愉快興奮的嘻笑聲。
「我......我希望一切能回到從前那樣......你們能作到嗎?能作到吧?!」她急迫的說。
「一切」
「回到從前」
「從前、從前!」
「這種事」
「我們當然」
「做得到。」
「做得到、做得到!」
「那妳要用」
「什麼重要的東西」
「跟我們交換?」
「越重要的東西」
「效果越好。」
「要想清楚。」
「想清楚、想清楚!」
女孩猶豫了。她抓緊書包帶,大大的深吸一口氣。屋裡的霉味、蜘蛛網與灰塵使她打了好幾個噴嚏。她抹抹鼻子,感到非常的冷。
女孩抓起小灰,解開牠爪子上的線。
她將小灰遞出去。
★
雞尾鸚鵡講完了。牠替自己抓了一把向日葵種子,默默的吃。
「然後呢?」麻雀問。
「沒有了。」牠說。
「但是,小灰牠......」麻雀突然安靜下來。
「所以說,這是在講女孩的故事,還是小灰的故事?」灰燕用右翼抓抓頭。
「都有吧。」老鷹說。
「這只是個故事吧?」有點神經質的綠繡眼懷疑地看著今晚的說書鳥。「真的嗎?」
雞尾鸚鵡微微一笑,不作回答。
完稿於2014.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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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寫的是瑟提可的故事
後來決定重寫(原因寫在後記裡)
不知為什麼寫得這麼長,還跟主題沒關係XD"
參考Neil Gaiman的October in the Chair <十月當主席>
文章出處:M is for Magic <魔是魔法的魔>